散文:粉笔生涯
二十岁那年,我来到小城南端醇酒飘香的S小镇,当上了一名没有职称还算称职的中学教师。
教书匠的日子是寂寞的,寂寞的日子悠长悠长,就象小镇外边那条悠长悠长的小河和镇中那条孤寂幽深的青石板路:备课、上课、辅导、批改,办公室、伙房、教室,三点一线僧侣一般暮鼓晨钟准时而单调的生活,过了一天又一天……
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屋算是对班主任的恩赐。顶棚上的高梁杆全断了,只有纸棚还宁死不屈地横挺着。一开门它就悠然上升,一关门,它就款然下降,以致使第一次作客的人惶然惊逃,以为发生了十级地震。一只古老的办公桌倚老卖老地靠墙立着,一拉抽屉它就多方选择倒下的方向。全校唯一的恭屋恰到好处地设在窗台后边,每当夏日光临,蠕蠕蠢动的白蛆沿着屋角排起一字长蛇阵钻过门道冒死拜访。我拿出十八般武艺也全无用处。因为它们素来是以量取胜的。这使我有幸观察到白蛆变成苍蝇的全过程。当一只只金色的苍蝇翩然飞出这间不便久留的陋屋时,我大度地想:如果你不知道它从哪儿来又到哪里去的话,苍蝇完全可以和蝴蝶媲美。
学生对教室的认识是不包括玻璃在内的,于是大家从酒厂、供销社拣来破纸箱冒充玻璃订在窗户上,光线自然不佳,但朗朗的读书声使逊色的光线也为之朗然。
没有象S中学食堂那样更具共产主义性质的了:没有饭票,司务长懒得记帐,只是每月往墙上贴一张表,上边写着上灶教师的名字,一截细细的麻绳拴半截铅笔挂在旁边,吃罢饭自己往上记,记多少全凭良心;不记也未始不可。记上后悔了,铅笔头上有橡皮擦可以随时擦掉。月底司务长看表算帐。然而,没有谁少记过一回,即使偶尔忘记,下顿也一定要补上,并且赧然声明:这脑子是不好使了……
全校唯一的一名未婚女教师出嫁。没有请柬,也没有逐一通知,只是教工会议最后,老校长郑重宣布:xx结婚,请大家明天去庆贺。似乎每个人都是她的亲戚和朋友,没有远近厚薄和疏密之分;没有因怨结而不在邀请之列,也没有因礼节不周而怨幽不去的人。
第二天中午放学后,食堂便关了门,大家说说笑笑厮跟着去赴宴。发工资时,你便发现每人被扣了一块五毛钱,那即是上给女同事的喜礼钱。
一块五,不够吃半顿饭的,它所表现的只是一种意义,一种感情,一种传达友谊的手续,一张沟通心灵大门的名片,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礼,真诚而淳朴。
在经济上,她赔了;但在人格上她赚了。而并非只有她一人如此,全校所有的教师均是如此。它是一种默契,一种传统,一条美的纽带,一个闪光的金环,纯情而纯美。
这使我于惊诧之中感到一种和谐之美,这种美好的感受是会使人忘掉破屋茅蛆和窝头酸菜的,并且也努力在自己身上发掘一点美的因子,而不至于在美的行列中落伍。
你千万不要相信一个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的人得了诺贝尔文学奖,但你不能不相信一个从来没打过球的人参加篮球赛而得过奖。
我就是这样。
在全校文理科教师篮球赛之前,我对篮球知识只知道两点:其一是不能抱着走;其二是要往对方的篮里投。不过,这点知识在S中学也足可自诩了:文科以六十六比五十二获胜,我一个即投进去十五个。这显然跟我小时候喜欢打弹弓有关。于是当老校长将“优秀投篮手”的奖状恭恭敬敬送到我手里时,学生对我佩服之至,请我给讲投篮技巧,我便煞有介事地瞎掰一通,其实核心内容全是弹弓打麻雀的一套,但他们对此深信不疑。
童心之纯洁可爱,使我不得不对他们奉献一点爱心。
一名学生醉倒街头,我带着班干部送他回家,并嘱其家人别打他;一个家境富有的学生却甘愿过吉普赛人的生活,他偷来白菜在宿舍里搁在半个破盆里煮。菜没吃成却被主家抓住,象扭走资派似地扭到我面前。面对以菜活命的老农,我指天划地说一定让校方开除他。哄走老农,一顿剋斥恫吓加感化,直弄得那小子涕泗滂沱,真诚忏悔,直到宣布效忠为止。而开除云云,早忘到爪哇国去了。交不起学费的我给垫上;不会泥火炉的,给他们泥好生着……
爱即是奉献。而奉献是相互的。
天未亮,门口就有人等着,目的是抢先为我倒炉灰、扫地;放寒假时,他们找来商标和酒瓶,为我倒自装酒;自行车坏了,大家满镇找工具为我修理。中秋节放假,我因复习不回家,他们就凑集起从牙缝里省下的钱买来水果、糕点和罐头,和我一起过中秋节。
一盏昏黄的油灯摆在老桌子中间,桌子周围坐着由于营养不良而显得黑瘦的农家孩子。没有客套,没有谢词,甚至谁也不说话,只有一双双真诚而善良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亮亮的光……
当我有幸自学考上大学,沿着那条青石板路,怀揣有着学生歪歪扭扭签名的笔记本离开S小镇时,那一双双亮亮的眼睛依然在我心中闪烁着。
哦,我的粉笔生涯,我难忘的孩子的眼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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